2024年11月13日
□李翔
国庆节后,正是家乡起土豆的时节。
我的家乡位于内蒙古中部,地处北纬41度,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拥有肥沃疏松的沙质土壤,是马铃薯的黄金产业带。产出的马铃薯以淀粉含量高、口感好著称,故家乡被誉为“中国马铃薯之都”(简称“中国薯都”)。
马铃薯,又名土豆,16世纪已登陆本土,但在我家乡,人们却只唤它“山药”,亲切得就像喊家里的孩子。家乡有三件宝:山药、莜面、羊皮袄。作为“长子”,山药在当地人的饮食结构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既是主食,又是副食,足以撑起饭桌上的半边天。
1
在农村长大的我,对土豆的记忆尤为深刻。立春过后,村子就自觉地从冬梦中醒来,人们又开始了一年的农忙。往地里运农家肥是男人们的事,目之所及的农田里,一座座粪堆,仿佛一夜间从大地中长出的黑色蘑菇。女人们也不闲着,在春光明媚的庭院里,一边唠家常,一边选切土豆种子,空气中散发着土豆淡淡的淀粉香味。春播季节到了。
种土豆,至少需要三人合作。前面的人很关键,需要体力与经验兼具,“窝”的深浅和间隔要合适;中间人相对轻松一些,只需把种子精准投进窝中,像安顿婴儿上床;后面人负责给婴儿储备足够的营养(施肥),再帮它盖上被子(把挖出的土填平)。头尾的人比较累一些。记忆中,父亲在前,我断后。
那时候,没有化肥,农村人种地唯一的肥料就是农家肥。牛粪、马粪、羊粪、鸡粪,包括大粪,在庄户人眼里都是宝。家家门口都备有粪叉和粪筐,大人、小孩只要足够勤奋,随时到野外拾各种牲畜的粪。走近村庄,远远望去,门前堆起的粪堆像山一样高的人家,一定是勤劳的人家,种出的庄稼产量分外高,结出的蔬菜也格外好吃。当时,提倡干部、学生都积极参加各项社会劳动,我家珍藏着一张父亲当年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下过雪的冬天,一身黑色棉衣的父亲,左臂挎着粪筐,右手握着粪叉,正在一条河渠旁拾粪,满满的沧桑感。
北方的春季,干旱,风大,人人“灰头土脸”。我唯一的一次春种,就是在与黄土和粪末的“同呼吸共命运”中度过的。我对土豆种子的处境深感担忧,担心它能否在风沙肆虐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何挑起一家人温饱之重任?
不久,一场春雨安慰了我。土豆厚厚的墨绿色的叶片,像竹笋似的从容地从地里钻了出来,骄傲地伸展身子勃勃向上,一天一个样。
2
每年十月上旬,庄稼陆续到龄,秋收很快接近尾声,此时正是起土豆的时节。土豆地离家约五公里,在公路的一座小桥旁边,是河流泥沙淤积形成的一片洼地。父亲说这片地不仅土壤松散,而且肥沃,非常适合种土豆。
父亲依然在前,把土豆一窝一窝地铲出来。那些裸露在阳光下,又圆又白的土豆,像一个个刚睡醒的胖娃娃,非常可爱;又像大地恩赐的一块块金子在闪耀。我们兄妹几个,一筐一筐地捡着这些“金子”,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起土豆是个苦力活儿。还没到正午,我们就又累又饿,父亲只好领着我们去附近他一个朋友家“蹭饭”。过后想,其实那不能叫蹭饭,是比亲戚还亲热的招待。大爷大娘特别亲切,热情地把我们迎到炕上。焖土豆、蒸莜面、酸菜冷盐汤,还有羊肉蘑菇汤,再加一碗油炸辣椒,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满满一炕桌。饭给饥人吃,那顿饭我吃得最香,也最饱。那天的焖土豆,也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一顿焖土豆。
事后父亲告诉我,羊肉汤是大爷特意为我们准备的,他们平时的午饭,大多是冷盐汤莜面,何况又是农忙季节。那几年,秋收的午饭基本在大爷家,他总是满脸笑容,变着花样地招待着我们。偶尔,他还会扔下自己的活儿,过来帮我们抢收。
我看得出,他和父亲的交情不一般,是那种发自内心、亲如兄弟的感情。有一次,大爷望着父亲,对我说:你爸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曾经,现在,许多人都这么说。
父亲,旧社会做过地主家的长工,是共产党领他走上了一条光明的路。他获得过许多荣誉,深受乡亲们爱戴。
父亲没上过学,他的日记本上画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各种符号。“和平红”,一个改良的土豆新品种,在父亲的带领下培育成功了,大大提高了当地农民的土豆产量。
几年后,我们落了城镇户口,我就再也没见过大爷。大爷的儿子我叫哥,和我哥哥相处得很好,他们传承了老一辈的友谊。父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哥,格外亲切。
3
后来,我沿着那条公路离开了故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公路像一根长长的线连着我和故乡,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每当途经那片熟悉而陌生的土豆地,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摇下车窗回望许久……
刚挖出的土豆新鲜,无论怎么做都好吃,尤其是焖上吃。焖熟的土豆,皮会自然爆裂,绵沙甜糯,亦食亦菜。焖土豆,在我们家也是司空见惯,不过母亲另辟蹊径,她把现榨出的胡麻面拌上盐,调成一种蘸料蘸着吃。这种别出心裁的吃法,极大提升了土豆的口感,还提供了额外的营养价值。
尽管对土豆的感情与生俱来,牢不可破,可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觉得土豆有多好吃,甚至,越来越厌烦。毕竟,一年四季,焖土豆、炒土豆、烩土豆,“以土豆为天”。
生活好转后,我回忆,小时候厌烦土豆,除了从小到大常吃之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肚里油水少,土豆还都是素吃。我甚至认为:吃焖土豆的那胡麻面,就是大人们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
如今,在我的家乡,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餐桌上虽依然少不了土豆,但曾经弥漫的素吃土豆的味道,已然淡了许多。“过油肉土豆片”“土豆炖排骨”“牛肉烩土豆”,还有“薯片”“薯条”“土豆沙拉”,这些经过特殊加工,吸满肉香味的“土豆”,仿佛摆脱了某种束缚,完全把上天恩赐的味道释放出来。由此,我对土豆这位“老朋友”,也有了新的认识。土豆是质朴的,懂得谦让,懂得与各种食材紧密合作,演绎出更美好的人生。
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许多品种的土豆,但最好吃的还数家乡的土豆。“中国薯都”,实至名归。土豆的吃法太多了,在我家乡更是层出不穷,数不胜数。“捣筋筋”“炒傀儡”“山药鱼”,这些极具家乡特色的地方美食,不知让多少游子梦回故乡。
我对土豆生厌的感觉,待我成家后就戛然而止了。土豆点点滴滴的美好,从母亲离我而去时,已从心底破土复苏。客居魔都,“不识好孬”想吃家乡的焖土豆,是在滚滚的黄浦江边忽然涌起的,且年岁愈长,念想愈强。
时光荏苒,不再华发的我,重返故乡恍若来客。那条纽带一样的公路,比以前更加平坦宽阔了,旁边的村舍也变得又高又亮,而那片土豆地,依然生机勃勃,一如既往地结出饱满的土豆。
土豆地的南面是座小山,树木青翠,鲜花芬芳,我的父母长眠于此。
土豆于我,不仅是餐桌上的一种美食,更是陪伴一生的好友,一直埋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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