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俊海

立春之后，一场春雪气派地散披在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上，春雪翻过的黑土地又迎来了新一年的忙碌。海宽叔坐在炕上，呵开玻璃上的雾，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啊！好年限，今年！”对海宽叔来说，立春后的下雪天，能坐在炕上小酌，还不被家里人唠叨，是生平第一惬意事。

“今年，去城里赊个播种机，全膜的！”海宽叔边咂摸嘴边说。

“瞎闹！”三块婶愤愤地。

“自己的东西由着自己，能种好……”海宽叔还没说完，三块婶已摆满了道理。

“村里的机器那么多，到时请个人来帮忙，自己买干啥？有那七八千做啥不好……”

句句有道理似的压倒了海宽叔的气势。

心气儿很高的海宽叔今年已经67岁了，他叹着气，背着手，踢开门，嘴里嘟哝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

买播种机的打算暂时搁置了起来，海宽叔心里有盘算，就是打不通三块婶这关。

三块婶那善辩的口才是全村出了名的，村里人一说起“能说的女人”，大家便知是她了。说话快，走路快，管闲事快——逐渐地有了个外号叫“三快”，演化为三块婶。

三块婶不仅在家里有话语权，在村中也能以“理”服人。

比如村里的金俊想去城里和儿子住，她拦着说：“一屋不住三个姓，每天就是个磕碰（拌嘴），再说那儿媳妇能一直给你好脸色哩，一个人在自家炕上躺下，蓝天白云多惬意。”金俊一想，有道理。二娃叔想把土地承包出去，她拦着说：“不想种也得看住自己的地，包出去就由不得自己了，自己的地里长出草来，拔不拔都由你。”二娃叔若有所思。村里年近五十的勇勇，嗜赌成性，一心想着靠赌钱致富，大赌不敢，小赌不断。勇勇的妈央三块婶来劝说自己儿子，三块婶一听，来了精神，拦住正要出去参加“三缺一”的勇勇说：“发家致富靠双手，不能靠码墙（打麻将），得靠垄垄里的玉茭了（玉米）”“赢回来的钱不耐花，挣回来的钱花不完”“我们家的那个，赢回来钱要是给我看，我直接往灶火里烧了也不要它”……有理有据的话，说得勇勇满脸堆笑讨饶：“婶儿，别听我妈说，我是去镇里看籽种去呀，哪是去赌哩？”

三块婶能说会道，场场稳赢。倒有一回，却失手了。哪件事呢？正是海宽叔，他把全膜播种机买回来了。

那场春雪过后，海宽叔和三块婶的儿子万图从外地回来了，万图常回来看望父母，村里的老人也多夸他孝顺。

万图在市里上班，是个公务员。每次回家，三块婶都会精心制作儿子爱吃的玻璃饺饺、烟熏丸丸。

海宽叔爱喝点儿小酒，儿子回来了，免不了要喝上几杯。

“图娃，工作顺心吗？”海宽叔先开口。

“挺好！”万图举起酒杯和父亲碰杯。

三块婶早已把儿子的碗里堆得满满的，嘴里不停地说：“多吃，多吃。”

“今年，地咋种呀？”万图问。

“种玉米，二十亩甜玉米，剩下的种籽玉米，再种一亩土豆，供你们姊妹仨吃。”海宽叔说道。

万图有两个姐姐，和万图一样，因为担心父母年迈，总是劝说父母把土地承包出去，搬到城里来住，但年年说，年年被父母怼回去。“种了一辈子地，不种地，去城里能干啥？”三块婶这样说。“地不能丢了，丢了就不由自己了。”海宽叔这样争辩。气得三个孩子再也不提种地的事了，任由老两口做主，在春忙秋收的时节里，三个孩子都回来帮忙，怕他们两个累着。

“周六周日在家待两天，我后天一大早回去。”万图说。

“那正好把院里的玉米打碎，又养了两头猪，够喂了。”三块婶说。

“儿子回来一趟，咱就让他歇息歇息。这点营生用不着他，我自己就能干完。”海宽叔向万图摆摆手，眼睛瞪着三块婶抱怨道。

“我能帮着干。”万图忙着打圆场，“爸，今年地还是那么多，准备找谁种？”

“随意找一家帮忙！”海宽叔无奈道。

“不如用自己的方便吧？”万图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你妈舍不得花钱，拦着不让买。”海宽叔气愤地说。

“过去种地帮忙，庄户人年轻，两家合起来近百亩地也能忙过来。”万图试图分析。

“就是，两家人合起来就把这点地种上了。”三块婶帮衬着说。

“现在，岁数不饶人，两家合起来那么多地能干得动吗？”万图口吻一转，“我看不如自己买一台机器的好。”

“我正这样想，来，干一杯！”海宽叔举杯，心里乐开了花，却不表露出来。

万图看出了父母的心思：一个想省劲，一个想省钱。

万图顿了顿说道：“这钱我出！”

“我已经托人赊上了，秋后收成结账。”海宽叔掷地有声。

见此情景，三块婶没有再反对。

第二天，播种机就被拉了回来。

原来，那天海宽叔走出街门外，就给万图打去电话，让他回来当说客，说服三块婶买播种机。万图是带着父亲的“使命”回来的，幸不辱命。

春雪消融，春水带着地气融合着空气渗进土层，散发出泥土的芬芳。

海宽叔是村里种地的一把好手，他能把籽种和肥料调配得刚刚好，也能用脚步丈量土地不差分毫，再结合地头的长短知道下多少籽种而不至于让播种机空跑哪怕一米长。“耕三耙四锄搂八遍”是海宽叔的口头禅，正如他自己所说：“不要小看庄户人这点营生哩，有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

买籽种细看品种，看化肥端详配料，结账前磨磨价格，播种前看看天气……今年的春天又像往年一样忙碌。不同的是，海宽叔操作着自己的播种机，慢悠悠地、认真地播种，比邻居早早种完。三块婶也不用再为了种地和别家争执，今年腰也能直起来了。她嘴里不说，心里却十分欢喜海宽叔能这样做。

春光明媚，大地托举着种子露出尖角，迎来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