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5日
□李迎春
母亲有一枚铜顶针,黄澄澄的,套在她右手中指上竟像是生来便长在那里一般熨帖。这枚铜顶针陪伴了她大半辈子,也刻进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记忆里,家中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母亲总是在缝缝补补。针尖穿过粗布时,顶针便发出“嗒”的轻响,清脆得像夜里的更漏。她做活时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却亮得出奇。我常坐在小板凳上,看钢针在她指间翻飞,棉线在布面上走出整齐的队列。一次,我无意间猛然发现顶针内侧竟沾着些暗红的血点,那是针尖滑偏时扎出的血,可印象中母亲从未叫过一声疼啊。
那时家境拮据,一件衣服要穿上好些年。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的棉袄在玩耍时撕开个大口子,棉絮像伤口般翻卷出来。回家后,我溜进房间偷偷把棉袄塞在床底,可还是被母亲寻了出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第二天清晨,棉袄破口处竟开出一朵小小的红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我欢喜地穿上,却发现母亲眼里布满了血丝。
年岁渐长,我开始在意衣服上的补丁了。很多同学的衣服总是崭新笔挺;也有的同学穿着虽旧些,但至少没有补丁,而我衣肘处蜿蜒的缝线却像一条醒目的疤痕。一次体育课后,我偷偷拆开衣袖上已松动的补丁,让那块粗布像枯叶般脱落。夜里,剪刀“咔擦”“咔嚓”的轻响惊醒了我。朦胧中我看见母亲将那块补丁修剪成枫叶形状,针脚比原先密了一倍。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在墙上,铜顶针偶尔反光,像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
终于到了能穿新衣的年岁。我得到一件藏青色学生装,挺括得让我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抑制住兴奋。却没注意到母亲身上的旧褂子,袖口已经磨出了絮絮的毛边。她站在一旁微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铜顶针。
离家去读大学那天,母亲塞给我一个粗布小包。到了宿舍打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上,绣着“平安”二字,手帕的下摆赫然是一个醒目的圆圆的顶针印子。我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母亲每缝完一件衣裳,总要摘下顶针在衣摆处按个深深的圆印。她说这是“让针脚记住回家的路”。
这方手帕在异乡的箱底沉寂了十年,渐渐染上樟脑的气息,就像那些被搁置的思念。期间我穿过无数光鲜的衣裳,却总会在雨天不自觉地用手指去复写手帕上“平安”两个绣字凸起的笔画,会摩挲着右手中指,想象着那儿有一枚黄澄澄的铜顶针缠绕。直到有一天归家,看见母亲的针线盒大开着,铜顶针静静躺在褪色的红布上,像一枚被时光风干的果实。
如今母亲老了,眼神不好了,穿针引线也就成了难事。那天阳光很好,我看见她在阳台上颤巍巍地试着穿针,可线头怎么也找不准针眼。当我接过针线时,突然惊觉眼前的情景竟和儿时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穿针线的人换成了我,仰望的人却是母亲。我戴上那枚母亲用过的顶针,轻易地就将线头穿了过去。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朵绽放的菊花。铜顶针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仿佛那些缝缝补补的岁月,都在这一刻有了圆满的归宿。我瞥见母亲松弛的手指上有圈轮毂形的凹痕——那是常年戴顶针留下的印记。突然明白,原来针脚记住的不仅是回家的路,更是母爱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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