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4日
●李翔
在被岁月深埋的旧相册里,我的目光被两张边角微微蜷曲的老照片吸引。一张定格在1966年,父亲在内蒙古土左旗工作,那时的他正值壮年,身姿伟岸挺拔,尽显风华正茂;另一张里,父亲已步入中年,身着黑色棉衣,左臂挎着粪筐,右手握着粪叉,在落满冬雪的河渠边拾粪,沧桑之感扑面而来。照片早已被时光浸染成泛黄之色,如两把记忆的钥匙,轻轻翻阅间,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种种往昔在我眼前清晰浮现。
小时候,我满心都是对父亲的痛恨。为何在家中,总是难觅他的身影?他把家丢给柔弱的母亲,致使母亲积劳成疾,一生都在病痛中挣扎。为何身为大队书记,他的衣服却总是又脏又破?害得母亲常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熬夜为他拆洗缝补。
后来我才知晓,父亲的童年和少年,满是黑暗与苦难。他做过短工,当过长期雇工,是共产党为他指引了一条光明之路。此后,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奉献给了条件艰苦、交通闭塞的农村基层工作,常年驻村,难以归家。在那个年代,农村没有化肥,种地全靠农家肥,牲畜的粪便在庄户人眼中无比珍贵。家家户户门口都备着粪叉和粪筐,无论大人小孩,随时去野外拾粪。干部、学生也都积极投身各项社会劳动,父亲自然也不例外。
父亲的一生,命运坎坷却又充满传奇色彩,他曾登上事业高峰,也曾身陷“牛棚”。然而,无论身处何种岗位、面对怎样的环境,他始终坚守“一心为党工作,不占国家一分钱便宜”的原则。这,便是他留给我们子孙后代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记忆里,家中做饭的大多是父亲,母亲下厨的时候很少。父亲的厨艺不算精湛,只会做些家常便饭,其中烩菜莜面最让我印象深刻。他不会用工具推制莜面,只能用手掌一点点推,做出来的“手倒莜面窝窝”又高又厚,他手掌上粗细深浅的纹路,清晰地印在莜面上。它们整齐地立在笼屉中,好似一排排挺拔的白杨。可吃到嘴里,口感又硬又没滋味,就像在咀嚼他那双宽厚的手掌。
父亲未曾踏入过学堂,早年的笔记本上,满是让人看不懂的符号。虽然不识字,但他口才出众,在大会上讲话时,声音洪亮,滔滔不绝,格外振奋人心。不过回到家,父亲就变得沉默寡言,总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我和他之间,交流也少得可怜,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但我渐渐明白,父亲其实深爱着我。我的读书、工作、婚姻,每一件事都牵动着他和母亲的心。记得他精心策划,帮我成功“大逃离”故乡后,满脸喜悦,像个不辞辛劳的挑夫,大包小包地送我到新城市工作。他帮我安顿宿舍,带我结识老乡。在与父亲第一次挥手道别时,我才真正认识了他——原来他是个粗中有细、深谋远虑的父亲。
退休后的父亲,几乎不再出门,日夜守在患病的母亲身边。每天清晨,他打开院门迎接第一缕曙光,随后便开始忙碌:生火、洗衣、挑水、做饭、喂鸡、种菜,还要请大夫、取药。直到夜晚,把鸡群赶回窝,关上院门,他这忙碌的一天才算结束。就这样,父母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二十四个春秋,直到母亲离世。那段日子里,母亲仿佛成了被宠爱的孩子,虽受病痛折磨,却也满心幸福。我想,这大概就是母亲一生中最温馨美好的时光了。
母亲走后,年事已高的父亲把心思都放在了老院的半亩地上。他精心照料,种出的果实品质优良,常常供不应求,被大家“瓜分”一空,可他却乐在其中。站在那条不算长的巷子这头,望着巷子那头的父亲,他步履蹒跚,背影佝偻,仅仅是挥手的瞬间,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有时我会感慨,人生短暂,就像这匆匆地挥手,转眼间,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父亲向来不畏惧死亡,这倒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曾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活到九十岁。上天眷顾,他如愿以偿。在一个初冬温暖的午后,父亲像往常一样在老屋热炕上午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惊扰任何人,走得平静、安详又从容。
“你父亲是个好人!”过去,现在,许多人都这样评价他。这样的“盖棺定论”,对父亲,对我而言,都意义非凡,重如千钧,就像一枚沉甸甸的奖章。在我心中,父亲无疑是个好人,但他究竟是如何在别人心中树立起这样的形象,我并不完全清楚。不过我知道,父亲靠的一定是行动,而非言语,潜移默化着身边的人。
冰心曾说:“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年轻时,我对这句话难以理解。直到我不顾一切地逃离故乡,远离父母,成家立业后,才渐渐体会到其中深意,恍然醒悟:原来,父亲的爱羞于表达、疏于张扬,却如山般巍峨深沉,如风般温柔和煦,如海般宽广包容,如酒般醇厚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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