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5日
●王枫
2009年离开集宁那年,我背着高考后的行囊站在集宁南站的十字路口,像面临人生即将展开的不同轨迹,苍劲的风里裹挟着熟悉的沙粒气息,仿佛在替这片土地最后一次挽留我。然而,我还是毅然踏向了远方的路,这一转身,便开启了背井离乡的漫长岁月。十六年光阴像条长长的河,让我与故乡渐行渐远。大学时,父母也迁到了乌海,后来又辗转至呼和浩特,于是,我与故乡的联结,便只剩逢年过节回乡探亲的匆匆脚步。每次回去,都像翻开一本被岁月悄悄改写的书,那些儿时记忆的褶皱里,正一点点铺展出新的风景。
20世纪90年代的记忆,总裹着一层风沙。春天是最让人焦灼的季节,沙尘暴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还亮着的天忽然就暗下来,黄浊的风卷着沙粒呼啸而过,恍惚间有“大漠风尘日色昏”的苍茫与悲情。走在上学路上,即便戴了口罩,回家后鼻孔里仍然满是灰尘,头发里能抖出半捧沙来。冬天的严寒更不必说,即便家家户户都有供暖,阳台依然冷得像个天然冰箱,贮藏着过冬的白菜与土豆,玻璃终日凝着厚厚的冰花,那些晶莹的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却也冻得人不敢伸手去触摸。母亲缝了厚实的棉被门帘挡在家门口,进出家门时带着沉甸甸的质感,将楼道的寒气牢牢隔在门外。冬日的风是集宁最凛冽的信使,总带着“风头如刀面如割”的蛮横。清晨推开门,寒风像无数细针往骨缝里钻,裹紧棉袄也挡不住那股凉意,露在外面的鼻尖瞬间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刚飘出就被风无情撕碎。行人缩着脖子快步疾走,恨不得把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帽檐下的睫毛沾着细碎的霜花,呜咽的风声给集宁的冬天更添了几分肃杀。记忆里唯一温暖的亮色,是老虎山。它像藏在风沙里的桃花源,虽无精致亭台,却有动人生机。春天漫山桃花热热闹闹开着,粉白花瓣簌簌飘落沾在衣角,空气飘着清甜;夏天绿树成荫,我们在树荫下追闹、草地上看云,风穿树林时带着草木清香,吹散尘土与疲惫。正是这抹藏在风沙里的绿意与温柔,让我在呵气成霜的寒冬与漫天的黄沙中,总能找到一丝慰藉,悄悄在心里埋下对“绿杨著水草如烟”的向往。
我上初中时,集宁的变化已在悄然酝酿。老虎山率先披上了新装,门口竟有了轰鸣的人造瀑布从岩石间流淌而下。记得初中清凉的夏天,我总跟着爷爷和堂弟去瀑布边纳凉,水花溅在脸上带着沁人的凉意,那时便隐约觉得,家乡的风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气息——不再只有沙粒的粗糙,多了几分水汽的温润。那些悄然生长的绿意,正是故乡蜕变的序曲。高中时,集宁城区改造的脚步愈发清晰。白泉山开始大规模种树,为了保证新栽的树苗成活,居民们常常要忍受临时停水的不便。大人们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便在课间想象着多年后白泉山绿树成荫的模样。那时不懂,这一次次停水的忍耐、一锹锹挖土种树的坚持,正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最朴素的注脚,是父辈们为故乡埋下的希望伏笔。
真正读懂故乡的变化,是在大学毕业后的探亲路上。车刚进集宁市区,就被一片崭新的建筑群攫住目光——记忆里灰蒙蒙的城市边缘,新建的高楼已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流云,宽阔的马路两旁松柏与繁花错落,星罗棋布的广场像散落的明珠,恍惚间竟有“广场之都”大连街头的开阔与整洁之感。曾被预言“烂尾”的集宁新区,如今医院、学校、商场一应俱全:现代化体育场馆气势恢宏,露天穹顶下时不时可以听见赛事的欢呼声;展览馆与图书馆比邻而居,书卷气氤氲间,让人疑心误入了大都市的文化街区。最亮眼的是那座西洋风格的大桥,雕栏映水,灯影流波,像把天津海河的洋气与浪漫悄悄搬到了集宁街头,带着几分海滨城市的灵动。那一刻,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带着草木与湿润泥土的气息,再没有半分沙尘的硌涩感,让我忽然鼻尖一酸——这风里的温柔,分明就是童年老虎山草木清气的延续。
新区的活力与旧区的烟火气,在时光里交织成最生动的画卷。新区中,先见经济的脉动:超市货架琳琅满目,中俄蒙博览会的特产荟萃云集,“草原云谷”的数据中心连着世界;再感生活的鲜活:广场上广场舞的音乐飘远,健身房里年轻身影随律动挥汗,国际幼儿园里孩子们的英语声清脆如铃。旧区里,先闻日常的暖香:菜市场的吆喝混着讨价还价的笑语,新鲜蔬菜沾着露水;早点铺的奶茶咸香漫过窗棂,推门便是熟悉的暖意;再品夜晚的滋味:夜宵摊的油炸糕滋滋作响,香气勾得晚归人驻足;老理发店的灯箱还亮着暖光,剪刀开合声混着家长里短飘出窗外。家家户户供暖设备早已升级,暖气热得能在家穿单衣;多数家庭添了私家车,出门口便能钻进温暖的车厢,不必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雪天里的奔波成了旧忆,暖房里的茶香与欢笑成了日常……物质条件在变,不变的是人情的温暖。新区与旧区,恰如一对璀璨的双子星,共同托举起集宁的繁华,正是日子熬出了甜的模样。更令人欣喜的是,年轻的身影正循着绿色的希望回到故乡。曾经奔赴他乡的学子带回学识与视野,在产业集群中寻得机遇,于发展浪潮里点亮新意,让“他乡闯荡”变为“家乡筑梦”。理想在故土扎根,奋斗与温情共生,正是时代馈赠的成长礼赞。
集宁古城是新添的诗意。爷爷曾经住过的老街区,如今成了青砖灰瓦的仿古建筑群,红灯笼在飞檐下轻轻摇晃,古色古香,像极了北京大栅栏的韵味。我在这里拍过古装照,站在雕花的木门前,恍惚间真像走进了清明上河图的市井长卷。转身却能看见巷口的咖啡馆,玻璃窗里映着年轻人的笑靥,钢琴声轻淌如溪,古典与现代就这样不着痕迹地相融。古城不远处的集宁战役馆里,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一件件锈迹斑斑的武器静静陈列,墙上的文字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峥嵘岁月——集宁战役,作为解放战争时期华北战场的关键一役,曾为华北解放奠定基础。站在战役地图前,仿佛能听见当年的号角与枪声,这份“热血殷殷照汗青”的英雄气让古城的青砖都多了几分厚重。先辈用热血护下的山河,化作街巷里的暖光、笑靥中的安宁。这份隔着岁月的呼应,便是对牺牲最好的告慰。
生态的蜕变,是故乡最动人的成长印记。地方政府多年来持续推进风沙治理,退耕还林、防风固沙的脚步从未停歇,曾经肆虐的沙尘暴早已成了稀罕事,春天里黄沙漫天的记忆渐渐被满城绿意取代。老虎山也增添了许多新景致:曾经简单的石头路变成了规整的石阶,沿途增设了休憩的长椅与雕塑,山顶的广场上多了观景台。春天的桃花、杏花开得热烈如霞,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下棋的老人,远处的凉亭里传来悠扬的笛声。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香,竟有了“风含翠筱娟娟净”的温润,再不是当年那个“卷地风来忽吹散”的粗犷模样。最令人惊喜的当属霸王河。当年干涸的河道已成碧绿的长廊,河水悠悠地淌着,木栈道沿着河岸蜿蜒,柳树的枝条垂在水面,傍晚时分,散步的人们踩着夕阳的余晖,风里飘着水草与繁花的清香,再也闻不到半分土腥气。白泉山上的凤凰楼更是点睛之笔:飞檐翘角振翅欲飞,登楼可眺满城风光,山间林木葱郁如杭州灵隐的清幽,生态公路蜿蜒其间,自行车轮与风竞速,骑行者的笑声在山间回荡。
十六年光阴,足够让风沙退去,让绿意蔓延,让一座城换了新颜。曾经“黄沙遮断行人路”的窘境,变成了“处处楼台皆锦绣”的兴旺;昔日“苦寒之地无人问”的偏僻,成了“绿树成荫鸟自来”的宜居家园。我知道这变化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家乡人“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坚守。如今每次回乡看望年迈的爷爷,走在新区的街头,总忍不住羡慕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他们守着故土,用双手把风沙之地变成了宜居、宜业、宜养之城。这旧貌换新颜的奇迹,藏在每一条拓宽的马路里,每一片新增的绿地中,藏在党和政府对民生福祉的执着守望里,更藏在寻常百姓日渐舒展的眉梢间。我的故乡不是孤例,它的每一寸变化,都是时代浪潮里的一朵浪花,而我们每个人,都是浪花里的一滴水,既被时代推着向前,也在推着时代向前而行。
曾经一心想逃离的故乡,变成了我永远魂牵梦绕的精神沃土。每次在异乡看到集宁的宣传片,听到《中国薯都》的旋律,或是看到老同学朋友圈晒的美景,都会忍不住为每一处新变化由衷赞叹。
如今我时常会想,等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牵着他的手回到集宁,告诉他:“你看,这就是妈妈长大的地方,这里的风曾带着沙,却吹开了满世界的绿与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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